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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29章 人性太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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經過一晚上的冷靜,樊大變得越發陰沈沈,就算這時站在陽光明媚底下,春歸也能感覺到他渾身上下冒出的森涼之氣,見鬼見得多了,似乎這回的樊大才真正像個鬼魂。

這裏是寄鳶臺下,當初斂朱被罰赤足立雪的地方,可五月的天氣當然不見冰雪積厚,也沒有如同鋼刃般刮骨的北風,春歸眼角的餘光瞄著渠出,太陽底下她的臉上神色平靜,並沒有露出絲毫的端倪。

就像她從來都把趙蘭心尊稱二姑娘一樣的著沈冷靜,欲蓋彌章。

春歸也只作是無意間散步來此,只作是因為這裏舉目空曠,當不用提防還有什麽人能夠目睹兩個魂靈時,全然不用擔心隔墻有耳,的確是個可與魂靈暢所欲言的好地方。

她一邊往寄鳶臺上走,一邊聽樊大陳述案情。

“兇手先是在外頭鎖上了門,再放火殺人,夜深人靜我們一家早就已經睡著了,先醒來的是我婆娘,她不會說話,連喊都喊不出聲,我是被她搖晃醒的,又兩巴掌拍醒了我那兩個小子,他們一個才七歲,一個才五歲,當時屋子裏已經濃煙滾滾,房梁上也著了火,但墻還沒塌,我拉門拉不開,踹也踹不開,我家裏赤貧如洗,也不怕人進來偷東西,晚上從來就不栓門,連門栓都早被當柴火燒了,所以門肯定是被外頭上了鎖,我們跑不出去,一家四口都被活活燒死!”

“窗戶呢?”春歸問道。

“我們那種一家四口擠在一間的屋子,哪裏還會建窗戶?又不像你們大戶人家,不要說是窗紗,連糊窗戶的紙都沒錢買,一到冬天墻上留個窗洞人早就被冷死了。”

春歸為自己的孤陋寡聞和想當然老臉一紅,又問道:“你懷疑的兇手實在太多,你可是和他們都結了仇?”

就見樊大往地上一蹲,兩手又去抓扯他自己的頭發,好半晌才放過了他的雞窩頭,仍蹲在那裏,埋著頭,也看不出他是什麽神情,只聽口吻裏滿懷憤恨以至於哽咽:“我哪敢結仇?我敢和誰結仇?柴胡鋪的一片人,誰不知道姓樊的一家是人盡可欺?我們老樊家的人,無論男女,生來臉上都有老大一塊胎青,個頭也長不高,從來都是他們閑來無事時欺辱取樂的笑料!我原本還有個大丫頭,如果活著的話這時也十三歲了,可她才十歲,十歲那年,就不知被哪個殺千刀的奸/辱,扒了她的衣服讓她赤條條在光天化日下走回家,臉都丟盡了,但沒人相信她是被奸/辱,都辱罵她小小年紀就敢做出這等喪德辱節的事,她多可憐啊?她和她娘一樣,天生不會說話卻能聽見這些辱罵,她都沒法子為自己申辯,也沒法子指控那殺千刀的惡棍,後來裏老還判了我大丫頭通奸,要把她扒了衣裳游街示眾說是教化警誡,我們實在受不了這等屈辱,我婆娘流著眼淚把大丫頭活活給勒死了。”

把春歸聽得腳下一個趔趄,大平路的險些摔個嘴啃泥。

“這件事後,我們一家在柴胡鋪就越發做不成人了,任誰都可以欺壓,我小子被隔壁養的狗咬了一口,是我小子的錯,人家反而說是我小子臉上的胎青嚇了著他家的狗,硬要訛我家給筆壓驚錢;他們說我樊家人是祖先不積德,不知做了多少惡事,子子孫孫臉上才都落下罪印,是上天降下的懲罰,是鬼神的詛咒。”

“我們一家忍氣吞聲的活著,任人打罵淩辱大氣都不敢吭,我還能和人結仇?可我都快憋成了個天聾地啞,這些人還是不肯放過我!有一年接連十多天的大雪,買的柴火木炭都用來取暖了,一家子沒了柴炭做吃食,除夕夜,我拿著一袋面粉想去孟羅漢家裏換一籠包子,全當是年夜飯,他們拿了我的面粉,卻把包子丟在雪地裏,讓我學狗畜一只只的叼起來才讓我拿回家,我沒法子,只能被他們逼著趴在雪地裏一只包子一只包子的叼拾,後來要走,還被他們在屁股上踢了一腳。”

“工頭王胖子就更不是人,他接的活計,說好給我二十個錢幹一天泥瓦工,結果整個月幹下來,統共只給我二十個錢就打發了;最不是人的就是鐵匠鋪的陳麻子,他家小子病死了,非說是被我連累,讓我一家人給他小子披麻戴孝!”

“就是陳麻子夫妻兩個鬧的開端,但逢旱澇災患,又或者哪家人遭了罪難,都說是我老樊家不祥才牽連的他們,他們為什麽要殺我?這就是起因!”

樊大終於擡起了頭,雙眼已是血紅:“我一家四口葬身火海,他們全都覺得上天終於是開眼了,沒有一個人為我們哪怕嘆聲氣說聲可憐,全都在興災樂禍,我老樊家從祖父那一輩人數起,從來沒有行為過歹事,我們三代人老老實實,受到再多的屈辱都沒有和人爭執過哪怕一次,但他們還是不容我們,他們憑什麽不容我們?!我們做錯了什麽就該他們這樣戕害?他們不死,讓我怎麽消解妄執?我生前忍氣吞聲,我死後還要忍氣吞聲嗎?!”

春歸實在無法解答樊大的質問。

她沒有經歷過這般絕望和悲憤的境地,她的心裏也忍不住產生一連串的拷問。

為什麽一個人並沒有做過任何禍害他人的事,甚至連利益得失的關系都不存在,他人就能理所當然的仇恨厭惡鄙夷,同樣都是布衣平民,生計不易,為什麽就能把相同處境的人毫無顧忌的踐踏羞辱?為什麽樊大的女兒,那個年僅十歲的可憐女孩兒,身受奸/辱沒有得到律法以及任何人的庇護,反而還成了該死的人?為什麽奸/辱她的混賬,至今逍遙法外沒有受到任何譴責?

弱者就該被這樣戕害麽?被王公權貴壓榨,也被同為弱者的階層踐踏欺淩。

“所以這個人世,根本便不值得挽救。”

——這個聲音在春歸的腦子裏響起。冷沈、無情,正是源自於玉陽真君。

春歸下意識就在腦子裏辯駁:不是所有人都是這樣的冷血無情,不是所有人都是這樣的麻木不仁,有救沒救不能僅僅只看一事一案,你這個什麽神仙啊,也太片面偏執!

而後她的腦子裏再響起“哼哼”兩聲冷笑。

春歸忍不住翻了個白眼:那尊大神,你既然覺得世間萬姓都是自遺其咎罪有應得,犯得著“點化”我來嘗試挽回浩劫解救蒼生麽?還沒見過這麽自相矛盾的神仙!

但是在樊大直勾勾的目光逼視下,春歸決定停止和玉陽真君的交鋒,她問:“你的妻兒呢?我是問他們的魂靈,是否和你一樣仍存妄執。”

一剎那間,春歸看見那雙血紅的眼睛裏似乎就要噴出巖漿來。

但又飛快的靜寂了,靜寂得連那血紅都只剩森涼。

“他們倒都覺得解脫了,死後知道這不過是一場磨煉,他們已經往渡溟滄,但只有我,只有我!我去不了我一定要看著那些欺辱我戕害我們一家的人全都不得好死,我才能放下,我才能放下,否則我去不了溟滄,沒有辦法放下這一生開始下一世,顧娘子,你也不必廢心去找什麽兇手察什麽案情,你不是太師府的宗婦麽?只要你……你能讓那些人都死,對你們這些高門貴族而言,區區賤民的性命算什麽?你讓他們為我一家償命,只有這樣,我才能消除妄執。”

春歸沒有說話。

還是旁觀已久的渠出這時總算開了口:“有那麽一些死魂,連自己都不明白妄執因何而生,我看樊大你就是這樣,你這是生前積恨太多了,連你自己都不知道應該恨誰,罷了,你先去抱幽館等著吧,我幫你察案這段時間,你就替我盯著趙家的二姑娘。”

春歸沒有反駁渠出的發號施令,樊大似乎也對渠出頗為敬畏,又恢覆了慫肩彎腰的懦弱模樣,有氣無力的往抱幽館的方向飄走了。

“我會去樊大居住那片盯著,看看那群人是否果然如他所說的興災樂禍,盡力先替你揪出縱火的兇手來吧,不過你怎麽說服趙蘭庭插手這件事我可不管了,要說這案子還真算棘手的,樊大提出的可是讓欺辱他的人都要不得好死,唉,我先去了啊,你再想想怎麽能讓這個苦大仇深的魂靈心無掛礙的難題吧。”

春歸都險些沒有叫住她:那你呢?你的妄執又該怎麽消除?讓你懷恨的究竟是誰?是趙蘭心,還是別的什麽人?

但她還是眼睜睜地看著渠出飄遠了。

蘭庭今日回來的時間要比預料之中更早一些,居然還趕上了晚飯的鐘點兒,陪著春歸晚省之後在斥鷃園大快朵頤,兩個飯後消食的時間,他主動提起了和錦衣衛鎮撫使陶嘯深的一場約見。

“陶大人已經通過箭弩等等刺殺用具,端了一個工匠鋪,他們供出了一個據點,又經過這一據點,鎖定了宋國公府。”

春歸提起一口氣:“指使刺殺馮公和石府尹的人,真是宋國公?”

“不是,但只能是他。”蘭庭嘆息道:“誰都清楚如果沒有太孫,宋國公不至於這樣膽大妄為,又是私造兇器,又是蓄養死士,可只有皇上還不願意接受事實,太孫在皇上看來,還只是個孩子,所以只能是宋國公利用太孫的人勢,私底下的行為。”

“但至少宋國公已經罪不可恕了!”

“也沒有這樣的簡單。”

蘭庭的神情也實在無奈,他放下酒盞,擡頭去望天邊僅存的一絲殘照。

看上去像一個死人嘴角凝固的一絲血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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